他们若想相见就只有在海峡的两侧眺望,可是天拓海峡那么宽广,即使羽人的视力也看不到对岸。
 
 

【白谢】慢吹红

  宫调·慢吹红


 

  胤成帝三年,八月二十日,殇阳关。


  夜深,楚卫中军大帐中一灯如豆,在夜色里朦朦胧胧地散着光。楚卫军容整齐,巡夜的士兵往来无声,只有偶尔的刀鞘撞击的闷响传来,咚,咚,咚,一声,又一声,断续的钝响像是直接敲在人耳边,在寂静的秋夜里格外清晰。

  息衍停住脚步,负手看着天边一轮下弦月。

  无风无云,月色从中天之上一路跌宕而下,在远方的城关里铺开一地凄清。初秋的月色本不该如此,太过凄寒,太过冰冷,又隐隐渗着刀锋刃口般的钢青色,让人一阵阵地发冷。息辕一路跟在自己叔叔身后,此刻忍不住搓了搓手臂,又跺了跺脚。他顺着息衍的视线看过去,却只看见一弧弦月斜斜挂在殇阳关的城墙之上,如此孤远又如此清晰,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探去,看看是不是真的触手可及。

  “叔叔,”息辕犹豫了一会儿,忍不住开口,“你不是来找白将军的么?”

  “是啊。”息衍没有回头,漫不经心地随口回答,“你等等。”

  “等?”

  息辕并没有困惑太久,箫声漫起时他只迟疑了一瞬,便立刻明白过来吹箫的是什么人。他不像吕归尘在太子东宫的丝竹管弦声里长大,对曲乐一窍不通,但也能隐约察觉出箫声里的风骨,就像是武士仗剑,平涉沙场,刃光一缕清寒划空而出,没什么杀气,雍容自若有如君子临渊,却让人骤然屏住呼吸,然后寒意才并着月色,慢慢地,从四面八方围裹而来。

  “白大将军的箫声,你是第一次听吧。”息衍低声问道。

  他其实也不需要息辕的回答,更不需要向息辕如此解释。如今这殇阳关内外两军对峙,一方是离国赖以成名的雷骑赤旅,另一方是诸侯七万联军,今日晋北的出云骑兵才与离军短兵相接一场,战局有如拉满的弓弦,一触即发。如今敢在这殇阳关下吹箫的,根本不做第二人想。

  息辕的注意力却没放在这箫声上。今日六国名将商议战事落得个不欢而散的结果,白毅也不肯做多布置,息衍自晋北大营和古月衣手谈归来后便叫了息辕往楚卫大营的方向走去。息辕猜想自己叔叔大概是要去向联军主帅白毅私下询问用兵事宜,却没想到息衍走到离楚卫中军帐一箭之遥的距离时就停下了脚步。

  “叔叔。”他又试探着看了看息衍的脸色。

  “不用去了。”息衍似乎是才想起自己身后跟着息辕这么一个人,终于回过头来看他一眼,“他吹这箫,是告诉离军自己胸藏十万甲兵自有破敌之策。既然这样,我还跟过去凑什么热闹,去了也是自讨没趣。”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散漫地笑了起来,“都多少年了,还跟年轻的时候一样装模作样。”

  “你先回去吧。”他对着自己侄儿挥手示意,“他的箫声,我多少年没听过了,如今沾沾威武王的光。”

  息辕的背影消失不见时,息衍才转身向中军帐走去。


  中军帐里只有一人。息衍掀帘而入的时候,青衣的文士正在侧帐里收捡卷宗,看见息衍时手一抖,差点把怀里的卷轴掉到地上去。

  “息将军。”他很快恢复了彬彬有礼的神色,双手拢在袖中一揖,遥遥长拜下去。

  息衍微笑着与他对礼。

  “楚卫白大将军手下的首席幕僚,谢先生,是也不是?”

  谢子侯愣了愣,没想到白日他避在侧帐中相人,晚上却一个照面就被息衍叫破了行藏。他想起下唐国闻名于诸侯间的斥候鬼蝠营,据说正是掌握在息衍手中,只得苦笑道:“贱名能辱了息将军的耳,是谢某的荣幸。”

  “谢先生不用这么谨慎小心,”息衍摆摆手,走到帐边掀开帐帘,箫声便漫漫地渗了进来,“息某不是来跟谢先生商谈军务,只是路过这里,想找个地方听听白大将军吹箫罢了。”

  这话他信口说来,却让谢子侯越发惊疑不定。白日里白毅与他评价息衍时,以少有的郑而重之说出了“倾世名将”四个字,又说息衍是他此刻最棘手的敌人,谢子侯也知道这六国联军间多有些不足言道的龃龉,如今息衍这么坦然步入楚卫大帐中,由不得他不小心。只是看息衍模样又似乎真的是来听箫的,与他打了个招呼便倚在帐边一言不发,不像是要跟他谈论军事的样子。

  箫声调子一折,渐渐低落下去。息衍突然道:“谢先生,你家将军这些年,也经常吹这首曲子么?”

  谢子侯愣了一愣,道,“偶尔。大将军军务繁忙,没太多闲暇时间。”

  “当真是托了离公的福。”息衍用烟杆敲着掌心,慢慢地说,“这首曲子叫慢吹红,还是当年我和他在帝都做金吾卫的时候,他和宫中的乐师学的。那时候喜皇帝嘉许他,说他把雅乐吹出了世家风骨。我这人志向不如他,行事也不如他,这些年下来越发懒散了,偶尔碰碰音乐,也都是些俚俗调子,不像他一曲箫管越吹越精,都快赶得上京中的大家了。”

  他忽然调转了话头,“谢先生跟在白大将军身边,有多少年了?”

  “五年。”谢子侯不明就里,只好循着话头回答。

  息衍点头,“你家将军这个人,志远而道孤,道孤而无徒。以他当年那个目下无尘的脾气,五年,已经很难得了,大概是对谢先生寄予了厚望吧,希望谢先生将来不要辜负他的期许。也请谢先生记住,今日站在这里的息衍,不是下唐的武殿都指挥使,只是白毅的旧友。”

  “大概是最后一次说这种话了。”息衍低声说。

  谢子侯尚不知该作何反应的时候,息衍已经背着手,缓步走出了大帐。似乎他穿过大半个联军军营来这里,只是为了听这么一曲箫,对谢子侯说这么几句话。


  谢子侯愣了半响,才终于苦笑出声。

  他步出帐外远眺,殇阳关下,白毅一袭白衣在黑夜里格外醒目。

  他心中翻来覆去琢磨着息衍最后那番话的意思,最后幽幽长叹一声,决定还是不把这件事转告白毅了。


  多年后谢子侯与息辕在殇阳关下重逢。彼时大燮的不动尊大将奉命接引百里煜夫妇入天启城,却在随行文官里认出了谢子侯。两人谈起过往那场枯骨堆积如山的恶战,叹息于昔日英雄名将的逝如流水。谢子侯当年隐而未言的事终于向第三人提起,息辕听后叹息许久,道:“以前跟在叔叔身边,总觉得看不懂他这个人,也学不来他。现在他不在了,偶尔想起小时候的事,反而能明白过来他当时的意思。他对谢先生说那些话,是真的希望谢先生能襄助白将军吧。我曾听谢玄将军品藻当世名将,说到白将军时,说他太过孤独,与叔叔的话,倒是不谋而合了。”

  谢子侯闻言怔忡良久,最终低头,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

  他始终垂着眸子,没人能看清他眼底神色。



  商调·礼魂


  十月二十一日,深夜。


  “大将军真的不入京觐见了么?”谢子侯问。

  殇阳关之战,这场百年后仍令史家忍不住掩卷长叹的血战已经彻底结束。昨日六国军团一起撤离殇阳关,下唐和晋北两国的军队出关后一南一北拔营归国,陈国、休国、淳国的三位将领则不约而同地一并向帝都方向而去。白毅却与他们都不相同,他下令楚卫军队撤出已成尸山血海的殇阳关后,并未立即前往天启或回归楚卫国,而是在建水岸边就地扎营,似乎是踌躇于接下来的去向。

  此刻中军帐里只有白毅和谢子侯两人,白毅坐在桌边卷着袖子,一一翻检自己从殇阳关中带出的那些瓦盆陶罐,谢子侯进帐时认出那是白毅在决战之日前就种下的秋玫瑰,如今已经入冬了,有些花籽还是没发芽,而大战前发出的那些花芽,一眼望去都干萎成泥土般的枯褐色。

  “都死了。”白毅听出了谢子侯的脚步声,向他展示手指间的泥污,“大概是受了尸毒熏染。”

  “到底是没能活过这个秋天。”他语气里颇有些萧索意味,就像是当真见过这百里霜红的盛景,却来不及欣赏便眼睁睁看着花瓣陨霜凋零,文人墨客一声叹息,早已在诗词中盘亘了千年之久。

  谢子侯双手拢在袖子里,站在一边,静静地听白毅说话。

  白毅静默片刻,说:“息衍临走前,是不是跟你说什么‘帝都的蠢狗他不想应付,只有我这种人才会被人从背后踢了一脚还凑上去献忠’之类的话。”

  谢子侯脸色有些不安,最后还是答道:“是。”

  “他那个人,分文不名的时候是这样,如今做了一军统帅也还是这样。”白毅说,“虽然不想承认,可是这点我不如他,但我也永远不会如他一般。天启,我是不会去了,我们先去与国主汇合。斥候怎么回报的?”

  “张博跟谢玄一样,放弃交战,率领一万赤旅回撤。国主并未追击。”

  “跟我料想的一样。”白毅点头,“嬴无翳没有余力从背后夹击我们,他只是要拖住援兵的脚步,如今殇阳关的计谋失败了,他也就当机立断地舍弃了张博那支军队。其实以赤旅的实力和离国铁驹的勇武,国主手握倍于离军的兵力也未必能抵挡。嬴无翳,到底是个不屑于占这种便宜的霸主。”

  谢子侯迟疑了一瞬,终于说:“大将军,请恕子侯直言,国主虽然尊贵,但毕竟是个女人,在战场上是没有指挥的能力的。离军后撤当然是好事,假使嬴无翳真的下令张博进攻俘虏国主,对我们而言,会比之前在殇阳关中所遭遇的事还麻烦百倍千倍。若不是我们能从殇阳关中脱险,我国的兵力只怕就葬送在这里了。国主亲征固然能威慑到离军,但隐患更重,大将军与国主汇合后,不如劝诫国主,下次不要做这种举动了。”

  白毅抬起头来看了谢子侯一眼,谢子侯眼神闪烁一瞬,却没有畏缩,他认真地与白毅对视,又恭恭敬敬长拜下去。

  白毅长叹一声。

  “听闻国主亲征,我一开始的想法也跟你一样。”白毅低声说,“后来我突然想明白了,这场战役中我这样步步为营的算计,到底也不过是对方手里的棋子,论起孤注一掷的勇气,居然连国主也比不上。实在没有立场为此去劝诫国主什么。”

  谢子侯愣住了,他听不明白白毅话里的意思,却能如此真实地感受到白毅言语间的疲惫之意。送走小舟公主、送走下唐军队后,白毅眉宇间的神色就迅速萧索下去,有时候谢子侯看着他,几乎都要以为殇阳关中,六国联军面前,那个冷厉如刀刃般让人不敢逼视的将军是自己的幻觉。

  “若不是国中没有可用之将,国主也不至于亲身犯险。”白毅看着谢子侯,慢慢地说,“之前你劝我不必事事亲力亲为,我告诉你那是因为我很难找到旁人与我一条心。其实原因也不全是如此。我不敢信任旁人,只是其一;我这么多年在朝堂上与路仲凯抗衡,除了国主的支持外,也有另外的盟友,只是现在想来,楚卫军中我一人独大、再无其他将领可以统御这支军队,这也是事实,而且未必不是他人乐见的事实。”他声音沉了一沉,“子侯,若是我现在把山阵交给你,你能向我保证率领这支军队击溃嬴无翳的赤旅么?”

  谢子侯悚然一惊,背上冷汗淋漓。

  他整衣起身,认真道:“不能。”

  “这就是了。”白毅长叹,“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太自负了,而帝都那些人,当初是不是也正看中了我这一点。当日你劝我的话,也是你这些年的隐忧吧。跟着我这样一个无趣又自负的人,真是辛苦你了。”

  “将军是九州将星的种子,将军的自负,有将军的道理。”谢子侯想了一想,终于说,“子侯虽然在行军打仗上不及将军,学不来将军的自负,但也愿意竭尽全力为将军分担。”

  白毅愣了一愣,居然笑了起来。

  “好,”他扶着谢子侯的双肩,语气诚恳,“我有种预感,不会太久了。这次的尸变就是一个征兆。帝都那些人,和他们背后隐藏得更深的那些人,跟他们的合作大概快要到头了,但愿我们还有时间。子侯,我曾说过我看重你的真诚。那么现在你能否回答我,你真的愿意以我的志向,为你的志向么?”

  谢子侯愣了一愣,最后他看着白毅的眼睛,认真地点头,一顿,又一顿,每一次动作都沉重得像是脖颈上负担着千钧分量。

  白毅拍了拍他的肩膀。

  “等我们和国主汇合后,你护送国主去帝都觐见皇帝和长公主殿下。国主亲率的两万山阵,跟你们一起进入皇城,这里的两万残兵,由我先带回清江里。”白毅负手起身,往帐外走去,谢子侯跟在他身后听他吩咐。“为了这一仗,我离开得太久了,路仲凯那个人,是个不放过任何一丝机会的钻营老手。国主回楚卫前,我得先替她把这些杂草清理干净,现在也只有我能办到这一点。”

  他伸手止住谢子侯的脚步,“不用跟来了,我想一个人走走。”

  白毅背着手,慢慢走入夜色中。


  谢子侯听见风里有隐约的吟诵声传来,那是白毅送别息衍时所吟的古辞,这是他第二次听白毅吟诗,诗意晦暗难明,人声幽幽,有如战场上风灼尸火,穿旗而行,太过旷远苍凉,不像是白毅身为名将应有的豪情。

  他忽然明白了,那是一首挽歌,是白毅唱给这个帝国、也是唱给他自己听的。

  “纵然逆势而行,也决意如此么?将军。”谢子侯低声自语。

  这话白毅曾对他说过一次,当时他不甚明白,如今却忽然领悟了白毅的意思。

  他理了理衣襟,向着白毅离去的方向长拜下去。



  角调·采莲


  胤成帝五年,八月二十日。

  清江里,梓宫。


  朝会已经快结束了。台阶之下,一个大臣正口若悬河慷慨陈词;台阶之上,楚卫的女国主背对着群臣凭窗而立。隔着障面的青绢,众人也能清晰无比地看见,女主的背影连同她搭在窗棂上的右手,都正因为她此刻所听见的话而气得微微颤抖。

  但女主越是生气,脸上的表情反而越是平静,那个大臣说完归列时,只有离女主最近的侍女听见一声脆如裂帛的轻响,她心惊胆颤地偷偷抬头,发现女主拢在宫装宽大广袖下的右手蜷成了一个拳头。

  那是她方才在木质的窗棂上折断了自己精心养护的指甲。

  女主一言不发地转身,示意屏障的侍女退到一边。台下群臣立刻齐齐垂首,不敢直视女主的容貌。

  她低头打量自己的臣子,从站在右列首位的左国相开始,一个一个,仔仔细细地看了过去,左列武将,右列文臣,整整齐齐地分列在大殿内。她看得很清楚,虽然臣子们都低着头,但视线都隐隐集中在右列首的路仲凯身上,而左侧本该与路仲凯相对应的位置却空缺着,两厢对比,空疏得有些滑稽可笑。

  “结党?”女主终于开口,她的声音不大,但此刻大殿里寂静无声,连呼吸都压抑得薄如脆纸,女主语调里的每一个转折都落在臣子们的耳边,清晰无比,轻柔如落珠的嗓音在空荡荡的屋宇之下回荡着,硬生生拖扯出了几分冷意,“今日的朝会,一共有一十三人向我弹劾大将军结党的‘恶行’,其中七位都是九卿以上的重臣,却没有一个为大将军反驳的,这样也算结党?同党究竟在哪里?”

  大臣们低着头交换眼神,最后是路仲凯出列,对着国主长拜下去。

  “臣明白国主与大将军的同宗之情,但正因为大将军是白氏子弟,才更应该以身作则,效忠皇室,而不是仗恃功勋,欺上瞒下,结党营私。”说到这里,路仲凯咬了咬牙,语调转厉,端的是一副痛斥逆臣贼子的忠义之相,“臣的奏疏中,已经罗列证据,是以无人能反驳。大将军确有密谋,不忠于国主,不忠于楚卫,不忠于皇室,背忠弃族者,纵有天大军功也不能容。更何况,所谓结党,并非单指朝中龌龊之事,而是——”

  他顿了一顿,一字一顿道:“而是天驱的乱党。”

  话一出口,堂下静了一瞬,旋即传来一阵齐齐吸气的声音。

  “下唐的息衍是天驱乱党,前几日私纵军队放走了北蛮少主,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大将军与他是旧日相识,两年前在殇阳关中更是私下往来异常密切。”路仲凯抬起头,与女主遥遥对视,“臣以为,大将军与天驱乱党过从甚密,祸心暗藏,国主不可姑息啊。”

  国主沉默了一会儿,低下了头。

  她重新退回障面之后,一言不发,转身就从侧门走了出去,侍女们跟在她身后鱼贯而出。臣子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国主这是什么意思,直到路仲凯对着空无一人的高台整衣下拜行稽首大礼时,他们才明白过来,今日的议事这就算是结束了,接连三日的朝会都是如此,国主和左相僵持着,无法就白毅的事达成一致。他们急忙跟在路仲凯身后行了同样的拜礼,而后三三两两地离开了议事的大殿。


  国主一路走到正殿隔间,才停下脚步。

  侍女们知道她已经气到极点,不敢多说一句话就纷纷退了下去。偏殿里只剩下女主和角落一个青衣的文士。楚卫国这一代是女主当权,禁宫中鲜少有男子进出,不置宦者,连宫中常例的四监都以女史替代。这个文士方才议事时一直呆在偏殿内,却没有任何人为此表示出惊讶。

  女主向他微微一点头,文士立刻起身,对女主躬身行礼。

  “谢先生这几日一直在隔间中旁听,有什么计策?”女主开口时语调温婉如常,根本听不出她片刻之前的怒意。

  谢子侯低头,“子侯惭愧,不敢称计策。路公之心,清江里中孩童皆知,国主也明白此事是他所设之局。不得已而削去大将军的兵权,是为保护大将军。若是安平君尚在朝,大概还能与路公稍作抗衡,但离军雷骑逼近青衣江畔,安平君亦无法脱身。以目前局势,大概只能静观其变了。”

  “是啊,静观其变……”女主沉默了片刻,幽幽地叹息一声。

  “另外大将军让我带句话给国主,”谢子侯微微一拜,“大将军说,路公此次发难,是有备而来,又得到了帝都的支持,纵有万全准备也不能免,国主不必过于自责。”

  女主微微一愣。

  “自责的人是他吧。”女主轻声说,“他那个人,把什么都看成自己肩上的责任。其实这些年他为大胤、为楚卫,负担得已经够多了。”

  她大概是想起了什么往事,原本抿得极紧的唇线有轻微的松动,似乎是无声地笑了起来。其实她笑起来很好看,即使过了女人最好的年纪,养尊处优之下看起来依然不过二十五六岁,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倾国之貌,可在这殿堂之上无人欣赏,女人的笑容纵使再美,也平添了几分暮春花影空对流水的寂寥。

  谢子侯不敢抬头,揖了一揖便弓腰后退着离开了侧殿。走到殿门时他忍不住回头,看见女主扶着凭几跪坐,拨了拨案上的古琴。

  琴弦“铮”地一声响,连绵不绝,听不出是什么调子。



  徵调·绝光


  八月二十日,清江里,夜。


  已经是深夜了,万籁俱寂,只听得屋角更漏水声,声声不歇。

  白毅在灯下展开一卷二尺长的纸条,细细阅览。其实路仲凯的弹劾也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譬如此时此刻他手中的情报就是通过息衍传来的。他不知道此时深陷大牢的息衍是如何指挥人为他传递消息的,但不论如何,息衍就是做到了,而白毅也没有拒绝这份来自天驱的善意。息衍下狱,他被削去军权,东陆四大名将已去其二,拓跋山月毕竟又是异族,非常时期,他和息衍都预感到风雨将至。自殇阳关血战算起两年后,他与息衍,他与天驱,再次默不作声地站到了同一条战线上。

  尽管这并非白毅心中所愿。

  他蜷了蜷右手拇指。过了这么多年,想起那个雨中的幻境、想起天启那些往事时他还有种错觉,错觉那枚早已沉入建水江底的指环还戴在他拇指上,烫得他心上某个地方生生作痛。


  “吱呀”一声响,房门被人推开了。进屋的人脱下兜帽,单膝跪地向白毅行了个楚卫军中流行的军礼。

  “正如大将军所料。”谢子侯说,“嬴无翳并未下令进攻。雷骑军没有任何强渡青衣江的迹象,两万赤旅也在沧澜道驻扎不出。安平君已经到了青衣江西岸,沿江临时筑了二十五座卫城相互策应,一旦发现离军就举烟为号。”

  “没用的,”白毅淡淡地说,“嬴无翳的战术是雷行岳峙,安平君抵挡不了雷骑的冲锋。如果我在,也许能指挥山阵勉强抵挡一下。论机动性,我国的骑兵还是远远不如了,大概东陆四州之中,只有淳国的风虎铁骑可以和雷骑勉强相比。”

  他叹气,“但那也只是华烨指挥下的风虎。殇阳关的时候你也看见了,程奎将旗之下,闻名天下的风虎骑兵与普通骑兵也没什么差别。真不知道昔年的真武侯是什么样的将才,居然可以令风虎与青阳鼎盛时期的虎豹骑不相上下。”

  “说到金帐国,”谢子侯迟疑了一瞬,“传说中的青阳世子,是不是就是当初殇阳关里,跟在息将军身后的那个蛮族少年。”

  “应该是,息衍只有这一个学生。”白毅看着跃动不定的烛影,“怪不得他宁可自己下狱也要保住那个孩子,他们在北陆……究竟有什么谋划……”

  他又陷入了沉思中。谢子侯不敢出声,垂手站在一边,看着白毅皱眉静思的样子。

  烛火的微光在他们中间一跳,又一跳,烧烬了的灯芯突兀断落,爆出一朵喑哑的火花。

  谢子侯突然下拜,“大将军,子侯能否去襄助安平君?”

  “子侯?”白毅没料到谢子侯突然说出这句话来。他伸手想托起谢子侯,但谢子侯把头埋得更低了,显然是十足十的恳切。

  白毅看了他好一会儿,收回了手。

  “子侯,你起来吧。”白毅说,“青衣江的防线不是当下最重要的事。嬴无翳也在观望东陆的局势,必要时,他说不定会反过来协助我们。我现在反而更担心另外一件事……”

  “大将军是在担心国主么?”谢子侯突然插话。

  他起身与白毅对视。

  白毅笑了一笑,“路仲凯来势汹汹,怕是早就和帝都搭上了线。我以前的布置,大概都不能用了。”

  他从怀里摸出一封没有署名的信,递给了谢子侯。

  谢子侯有些困惑的接过书信,入手的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这是什么。

  “大将军。”他捧着这封信,声音微微发颤。

  白毅以眼神示意他拆开。

  谢子侯拆开这封信,细读文字时却吃了一惊,这封信中所写并非他想象的那样是白毅为对付路仲凯的布置,这是一封荐信,推荐他作为小舟公主的东宫属官,在下唐的鸿胪寺中任职。他看向白毅时,对方点点头道:“下唐有与我国和亲的意思,我已经劝国主答应了。婚期大概订在明年三月,到时候我希望你作为我国公主的陪嫁,前往下唐国,替我保护公主。”

  他又自嘲般笑了笑,“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却总是要推托给别人。小舟叫我一声老师,是我辜负了她。”

  “大将军,那左相的事,应当怎么处理?”谢子侯压低了声音问道。

  白毅沉默了一会儿,从袖里摸出一张边角泛黄的旧纸。

  “这封信,是我当年留给你的,如今已经没用了。”白毅沉声说,“以当年的局势,我有自信一举斩杀左相一派的人,将权力交还国主手中,但如今已是不能了。今天你来之前,我将这封信抽了出来换成给你的荐信。你走吧,去下唐吧。若我不死,自然与路仲凯周旋到底,若我死了,你也不会有机会。你跟在我身边七年,我唯一能放心托付公主的人,就只有你了。如果届时楚卫局势有变,你有机会就护送公主回国继承国主的位置;若是没有机会,也不用太过勉强。覆巢之下,能保住完卵已是不易。我是个逆势之人,你与公主不用如此自苦。”

  他将那张轻薄的信纸凑到火边点燃,直至火舌快舔上手指时方才松手,最后一小块纸头在下坠时便燃尽了,散落在青石地砖缝隙间的,不过一点泛白的余灰而已。

  那些谢子侯从未见过的笔墨就此彻底化为灰烬。

  “大将军。”谢子侯不知怎么忽地惊惶起来,他跟在白毅身边数年,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不祥预感,“若是局势有变,大将军不如设法离开清江里。”

  “这样也可以护卫国主安全。”他急急补充道。

  “离开清江里,离开楚卫,从此东躲西藏,放弃我肩上的责任么?”白毅低低叹道,“若是我能做到,十七年前我就这么做了。”他猛地低头,目光锐利如箭镞,“子侯,白毅之所以是白毅,是因为我是楚卫的白毅,仅此,而已。”

  谢子侯骤然明白了白毅的意思,他说不出话来,只捧着那封信,再次低低一拜。

  “子侯明白了。”


  下弦月挂在深墨苍穹中,月色在绵延不绝的屋脊上铺开厚厚一层青白色。谢子侯步出白毅府邸时仰头看去,觉得月色孤寒冰凉如水,一阵秋风吹来,卷起巷边落叶翻滚着擦过他大氅下摆,寂静的秋夜里梆子声遥遥传来,分外萧索。

  谢子侯打了个寒颤,忽然觉得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月色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在何时何地见过这样一轮锋利如斯的弦月。

  太过单薄,太过孤单,太过凄清,像是用磨刀石砥砺而出的刀刃,孤独地悬在夜空中割开如絮的薄云,盯着看得久了,错觉自己伸手也许可以触碰到这弧冰轮的一角,但伸出手去才发现,握在手里的,终究只不过盈盈的一捧月光。

  谢子侯将白毅交给他的荐信拢进袖子里,怀揣着满腹的思绪,在月色下漫无目的地行走。



  羽调·尺水


  胤成帝六年三月,谢子侯跟随楚卫的婚团到了下唐国。

  小舟公主已经在南淮生活了三年,对他居然还有些印象,看见他会冲他笑笑,大概是想起了童年时在大将军府跟随白毅读书的旧事。她笑起来跟楚卫国的女国主很像,谢子侯心想如果国主年轻时跟小公主一样,难怪是名动天启的美人了。

  公主的夫婿谢子侯也见过了,是下唐国的储君,名字叫百里煜的,性格温文尔雅,提笔能写千言的诗歌,容貌更是一等一的周正,无论从哪方面看来,都是难得的好亲事。

  “我不喜欢他。”出嫁前的某一天,很偶然的,只有小舟和谢子侯两个人的时候,小公主突然说。

  她的神色很平淡,像是在说“我不喜欢摆在那边几案上的笔洗”。

  谢子侯吓了一跳,记忆里他从来没听过公主如此明确地表达自己的喜憎。

  “我会嫁给他的。我也知道我只能嫁给他。这桩婚事是老师当年在殇阳关的时候就订下的,不然他也不会就那么看着我被息将军带走。”小舟低头看着自己的袖口,“我只是想找个人说一句,我不喜欢我的夫婿。”

  “我喜欢像老师那样的人。”小舟不等谢子侯有任何的反应,自顾自说道。

  谢子侯苦笑,“像大将军那样的人啊,千载难求。”

  小舟愣愣出了好一会儿神,才说:“其实也是有的,就像是当初在殇阳关,把我从那个地方救出来的……”

  侍女进屋来了,小舟抿了抿嘴角,偏过头去不再看谢子侯一眼。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都是一个端庄完美的公主。


  公主婚后,谢子侯就一直留在了南淮,他记住了白毅最后的嘱托:保护小舟公主的安全。下唐国给他安排的职位无足轻重,他也探听不到多少政事。有次不记得从哪里,他听说一支野兵在三家诸侯联军的围剿下躲进了泌阳城,野兵的首领似乎是两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个叫姬野,一个叫吕归尘。谢子侯听到这两个名字时,想起了自己平生仅有的一次随军出征的经历,发现自己居然已经不太记得距离那场血战过了多少年了。

  大概又过了几年,离国的狮子去世了,连同离国的国号也换成了一个“燮”字,新任的燮公似乎继承了嬴无翳征伐天下的志向,不过在他率军越过青衣江、拔掉楚卫这个最大的阻碍之前,清江里已经化作一片焦土。谢子侯听说这个消息时已经太迟了,他去觐见公主时——这时她已经是下唐国君的夫人了——小舟没流露出多少伤心的表情,只是淡淡地说:“他们马上就会来下唐了。”

  果然如公主所说的那样,乱世中的猛虎向最为富庶的宛州伸出了爪牙,百里煜没做什么抵抗就投降了。他打开南淮城门的那天小舟写了句诗,让宫女传抄后从南淮城的城门上抛洒下去。谢子侯也捡到一张,素白宫绢上十四个字墨迹淋漓。

  “十万军士齐卸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燮公杀了我最好。”小舟这么对他解释,“只恨我是个女儿身,什么也做不了,就连嫁的夫婿也是个懦夫。”

  结果不如小舟预期的那样,燮公并未跟她计较这件事,大概在他看来这种反抗不过是女人无足痛痒的小小把戏。确认了百里煜的忠诚后,他将百里煜和小舟都留在南淮。宛州被正式纳入燮的版图,而百里煜保住了一条性命,对燮公感激不已。


  此后燮军依然一步步蚕食着其他诸侯国的领土,再后来,燮公干脆自己给自己加封了亲王爵位,把皇帝赶出太清阁搬了进去。东陆三千里的风云变幻下,南淮城依然保留着乱世中最后一方小小安宁。百里煜的生活没什么变化,下唐国也没什么变化,除开赋税都流入了燮国国库。

  只是从此以后百里煜就不太到小舟这里来了,小舟乐得清闲,日日命宫人歌舞奏乐打发时间,谢子侯无事时也来听听。其中奏得最多的,是一首名为“尺水”的曲子,据说是下唐公年轻时与夫人的定情曲。

  “只是觉得好听罢了。”小舟向谢子侯解释曲子的意思,“尺水之深,终不可越,人生至苦,莫过于触手可及,却不敢开口,终究是求而不得。”

  谢子侯心中动了一动。

  “原来是这样。”他低声说。

  大将军,你安排的身后之事,我终究是有能力办到一件的。他看着小舟公主,心想。

  只不过,尺水之深,终不可越。


  终其一生,谢子侯都没能跨过那条河流。



  END

24 May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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