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若想相见就只有在海峡的两侧眺望,可是天拓海峡那么宽广,即使羽人的视力也看不到对岸。
 
 

【野尘】浮梦

  一、烫沽亭


  石板地面灼着刺目的白光,明晃晃一片暑热蒸腾而上,午后三刻,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分,街边的小贩们连生意也不做了,都缩在路边树荫下摇着蒲扇,懒懒地看着过往行人。

  路上行人也少,鲜少有人在这个时候出门的。事实上小贩们这么辛辛苦苦起早也不是为做白天的生意,而是赶着晚上的文庙夜市占位。这条街是经过文庙的必经之路,每逢初一十五凤凰池畔多有人放河灯祈愿,文庙夜市也就每月两次地小小的热闹一番。卖河灯的、卖小吃的、卖珍玩小巧的,甚至有来路不明的商人拿出精铁螺纹的匕首,宣称是从云中淘来的河洛精品。


  吕归尘拿起一块木牌在手里掂了掂,耳边是小贩殷切的推销声。

  “公子你看我这可是从宁州运来的木材,是羽人那什么年木做成的。挂一个保平安啊,送给喜欢的姑娘吧,宁州那些羽人定亲时都送这个的。”小贩喋喋不休舌灿莲花,把一块普通的木牌吹得能开出朵花儿来。

  如果羽然在这里必然会眨眨眼,露出那种看上去人畜无害实际上必然会有什么人倒霉的灿烂笑容,顺着小贩的推销把他的自吹自擂拐到一个让人欲哭无泪的方向。事实上宁州羽族在订婚时不流行华族的问吉纳礼等一系列琐碎的礼数,更不会拿这种不起眼的腰坠当定情信物。那个沐浴着明月光芒的浪漫种族在定情时的偏好是一种能把恋人名字铭刻在根茎叶里的神奇植物,况且宁州的年木少之又少,被羽人视为圣物,更不可能砍来做这种无足轻重的小物件。也只有在南淮这种和宁州相隔几万拓的地方,才会有街边小贩信口开河。

  不过吕归尘不知道这些事,他只能尴尬地点头,然后在心里默默怨念为什么此刻姬野不在。被小贩纠缠推销这种事只有在他一个人落单时才可能发生,如果是跟羽然在一起,羽族女孩叽叽喳喳的功力能让小贩恨不得把东西倒贴给这位姑奶奶请她快些离自己远点,而姬野对付这种事的办法更简单,他只消抬起头冷冷瞪对方一眼,就再没人敢追上来纠缠不休。

  无论是在北陆大君的金账中还是下唐国主的紫宸宫里,侍从们都是安安静静不敢多出一口大气,南淮街边小贩的聒噪以吕归尘的面人性子全然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那小贩抬头打量吕归尘,这个清秀少年的素色重锦袍子袖口处绣着精致的流云连珠纹,在如此酷热难当的天气里领口依然一丝不苟贴合严密,一望便知是从豪门大户里出来的,当下更是使尽了浑身解数要把自己的东西兜售出去。吕归尘心里想着今天不破财大概是没法脱身了,只好无奈的问:“这平安牌怎么卖的?”

  小贩大喜,“五个银毫一块。公子你要刻什么字?”

  “刻字?”吕归尘愣了一下。

  小贩点点头,“是啊,刻字。公子是买来送给心上人的吧,呐你看啊,一块平安牌两面,刻上您和姑娘的名字,再打个络子挂在姑娘腰上,多好的念想。”

  吕归尘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地脸红了一瞬,“不……不用了,帮我刻个羽字就好了。”

  小贩埋头刻字的时候吕归尘又像是对他解释又仿佛是自言自语般小声喏嗫,“我有个朋友就是从宁州来的,送个宁州特产给她当个念想。”

  卖木牌的小贩觉得自己今天运气好过头了,这种毫无花巧的吊牌也就挂着个羽人风俗的名头骗骗夜市上的小姑娘,没想到讹了个冤大头。南淮人一贯精明,他吃准这个少年是大户人家出身花钱没个数,报价时硬生生翻了五倍,对方果然没还价。不仅如此,少年付钱后拿着木牌走远了两步又忽然折回来,又挑拣了一块木牌说:“再帮我刻个‘野’字吧,就刻一个字。”


  烫沽亭门口的竹帘被人猛的掀开,衣饰华丽的少年以一种和他身份极不相称的急切跌撞几步跑进内堂,目光四顾,停在角落处。

  “阿苏勒,看这里看这里。”羽人女孩举手在空中挥舞,她旁边的墨瞳少年抬头瞥了吕归尘一眼,又收回目光眼观鼻鼻观心地走神。

  吕归尘撩起衣袍下摆三步并两步小跑过去跪坐在姬野身边,几上正中摆着一炉炭火,火上驾着烤鱼,扑通扑通冒着水泡,把茴香、八角、孜然和辣椒的香味直直往鼻息里送。鱼还是完整的一条,显然羽然和姬野都没动筷。

  羽然等不及吕归尘坐定就蜷起食指,越过自火炉升腾而起的热气,在吕归尘脑门上狠狠敲了个爆栗,“怎么这么晚才来,等你好久了。”

  “煜少主在课上偷偷写仕女词,惹得路夫子发了好大一通火,训了我们半天还罚默了《田税说》才下课。”吕归尘不敢还手,只是捂着脑袋躲闪,“这么热的天怎么还吃烤鱼?”

  羽然崛嘴,“老板说这是新鲜的白水落花溪胭脂鱼,一年就河水大涨时捕这么一次,养在活水里辛辛苦苦运到南淮城的,不尝尝可惜了。”

  吕归尘一愣,白水的胭脂鱼是宛州一大名产,他早有耳闻,只是——

  “那也该煮鲜鱼汤,这么放辣子一烤不是把鲜味全败了。”姬野终于憋不下去了,不咸不淡地接口。

  “我就是想吃辣的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羽然皱起鼻子,忿忿然瞪过去。

  姬野和吕归尘两人很有默契的同时苦笑转头,这位大小姐蛮不讲理起来胡搅蛮缠的功力他们早就见识过,这种时候还是别惹她为妙。

  吕归尘拿起酒壶往三人面前的白瓷酒杯里倒酒,他手劲控制得极巧,倒下去浅浅的一线收手时酒液满满地与杯口齐平,一滴不多一滴不少。羽然看得雀跃,抢过酒壶自己试着这么倒酒,却没控制好力道溢了出来,姬野低笑一声,换来女孩子一记眼刀剜去。


  三人一边吃烤鱼一边饮酒,羽然不时咯咯笑着讲些家长里短的促狭八卦,吕归尘配合她的叽叽喳喳轻笑以照顾女孩子的谈兴,姬野只是专心致志对付酒菜。午后的阳光从雕花窗棂透出,斜斜落在几上,一圈圈的光影漾在清澈见底的酒液中。窗棂的影子一点点拖长,等炉中的炭火彻底熄灭时,阳光已经从白灼转成了金红,像是一笼薄纱卷着这方小小的酒肆。

  姬野懒懒地剔牙,“晚上什么安排?”

  他想着按羽然那爱热闹的性子一定要去凤凰池边的夜市逛街的,没想到羽然沉默一会儿才摇头说:“你们去玩吧,我要回家读书。”

  “读书?”吕归尘有些诧异,他实在难以想象羽然安安静静坐在桌前读书的样子。

  “笨蛋,”羽然有些气鼓鼓地伸手揪吕归尘的耳朵,却被姬野半路拦下,只好转手去拿酒壶给自己倒酒,“今天十五啊,我晚上要做功课的。”

  说着她将杯里的残酒饮尽,撑着几案就起身离开,吕归尘这才想起之前买的东西还没交给羽然,连忙喊住她,“羽然……”

  “嗳?”羽然挑着眉毛回头看向吕归尘。

  吕归尘摸着袖里的木牌,莫名其妙觉得有些头疼,就算是再好的朋友,又不是什么节日,这么突兀地送个东西实在有些奇怪,但他实在不好意思把自己被人纠缠地没法才破财免灾这一番曲折说出来,只好硬着头皮期期艾艾地说,“那个……我今天看见这个宁州的特产觉得还不错,说是年木刻的能保平安,送给你。”

  羽然看着吕归尘塞到自己手里的小木牌,愣了好一会儿,继而笑得直接趴在了几上差点把酒壶酒杯都拂到地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宁州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在宁州谁敢把年木砍了做这个。阿苏勒你被骗啦!笨蛋!大笨蛋!!!”

  她的笑声太过欢悦跳脱肆无忌惮,酒肆里其他客人都好奇地抬眼往这个角落张望,吕归尘有些窘迫地扣着手。羽然忽然刹住笑意,认真地问:“被骗了多少钱啊尘主子?”

  “……一个银毫。”吕归尘没勇气把实话说出来,其实他心里也清楚这东西肯定不值小贩报出的那个高价,不过他不缺这些钱也懒得和人讨价还价,付钱的时候也只是在心里颇为同情地想着:这年头大家养家糊口都不容易。

  “切——”羽然撇撇嘴,“还不如去富春坊赌一把呢,听说那里新来了个怪人坐庄已经大杀四方好几天了,你们晚上要是无聊就过去帮我看看那人,过几天我有空了就去跟他玩几局。”这种资深赌徒的语气从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口中如此自然而然地蹦出,听得姬野大皱其眉,羽然也不去管那此刻那两个男孩子脸上的表情,一蹦一跳地自顾自拐出了烫沽亭。

  留下野尘二人对着酒饱饭足后的一片狼藉大眼对小眼,良久,吕归尘小声说:“真要帮她去踩点子?”

  “去就去呗,反正晚上也没事,总比去凤凰池上看河灯来得有趣。”话是如此,姬野脸上的表情却无论如何算不得多轻松,“老板,结账。”

  吕归尘笼着袖子里另一块尚未来得及拿出手的木牌吊饰,这回却是真的拿不出手了。



  二、富春坊


  “大!大!大!大!”

  “小!小!小!小!”

  骰子在木盅里咕噜噜转着,赌桌旁两拨人站得泾渭分明,喊得声嘶力竭,似乎如果自己这方的嗓音压过对方的声量就能把这股子愿力投映到盅里去左右骰子开出的点数。

  刺耳的聒噪喧哗中,庄家面无表情地掀开盅盖:六,六,六。

  豹子,庄家通吃。

  一片哀嚎声此起彼伏地响起。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输掉了今晚辛苦赢来的一切。有人垂头丧气走开,似乎是忍气吞声认了无力翻盘;有人红着眼咬着牙,犹犹豫豫伸手入怀去摸索最后一点筹码。

  姬野和吕归尘站在一方乌烟瘴气中,按照羽然的吩咐替她“看看”这个“怪人”。

  他们也算这间小赌坊的常客了。入八月后,临近下唐的秋季大演兵,大柳营那边加紧了操练,姬野整日忙得抽不出空子。而几日前百里景洪似乎是突发奇想般把百里煜唤到紫宸宫大殿当着一干老臣的面考量功课,结果如何吕归尘不得而知,只是听宫人私下议论说国主这几天都没个笑容,国主身边的内侍们更是动辄得咎。路夫子觉得是自己没把煜少主教好失了面子,给百里煜的功课加到了十足十的分量,连带着吕归尘也跟着吃力。因此两人都有段时间没来富春坊了,没想到就在这段时间出了个陌生面孔在南淮城的赌桌上大放异彩。

  又一把,开盅,这次居然还是三个六的豹子。庄家收拾筹码起身,意思是自己不坐骰子庄了,旋身换到了旁边牌九桌上。

  “你看出什么没?”姬野小声跟吕归尘咬耳朵。

  吕归尘摇摇头,以往他们三人出来结伴赌钱时分工很明却:他负责出金铢银毫;姬野负责掠阵——或者说在必要时用武力断后跑路;真正在赌桌上叱咤风云的是那个看起来乖巧可爱千术却足以瞒过所有老手的女孩。羽然第一次跟这两位好友展示自己听声辨点的绝技时吕归尘着实吃了一惊,他以前从来没想过几个毫不起眼的骰子就能玩出这么多花样。

  事实上这两人连赌桌上的基本规矩都搞不太清楚,更别提观察此客出千的手法了。

  “无赌不千,”羽然曾这么教诲他们,“没有人可以一直嬴下去,只要赢得多就一定是在作弊。”

  然而这两人依然是连下注都手忙脚乱的赌场门外汉,吕归尘是学不来,姬野是不想学,弄倒最后还得推羽然出去大杀四方。

  牌九那边忽然响起掀天的喝彩叫好声,野尘两人对视一眼,仗着自己身手灵活从人群中硬生生推开一条路挤到牌九桌边。

  然而人群中的场面的却让两人一个愣神。姬野和吕归尘自幼就混迹于市井挥拳于巷陌,南淮城黑街中鱼龙混杂,两人又是东宫禁军里刀枪拳脚滚大的,什么血腥场面都见识过,但在赌场中动刀子流血的还是第一次见。

  何况,是一个长得还不错的女孩子。

  庄家正一手扯着她头发一手抵住她后背,把她死死压制在污浊得看不出本来质地的粗木桌面上。一个神情委顿的中年男人握着把匕首颤巍巍切在她右手四根手指的根处,眼神里是一种极难形容的惶恐不安。大概是气力不够,一下切不断指骨,匕首就卡在女孩子指根处,鲜血淋漓,皮肉翻绽,隐约透出指骨,那是一抹几乎和利刃同样凌厉同样刺目的霜白色。

  围观的赌客们像是套着同一个模子铸出来的面具,麻木中齐齐透着异乎寻常的兴奋。而那个看起来至多不过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却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响。她执拗地把头偏到一边不去看持刀的中年男人,眼神却正好和吕归尘撞到一处。


  事后吕归尘无数次地想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如此冲动。他是来自北陆的蛮子,是金账国在下唐的人质,从来就不是如百里煜一般养在深宫里只知道浮生繁华吟诗作乐的东陆贵族子弟。他在南淮的这几年经常和姬野羽然一起穿行奔跑于南淮城的大街小巷,清楚地知道那些雕栏画栋飞檐楼阁的背面有多少饿殍流民有多少不可见人的的污浊,类似的事情每时每刻都发生在这个看似繁华安宁的城市中最黑暗的角落里,他见得太多,管不了也没法管,但无论如何,那一刻吕归尘扣着腰间长刀的刀锷,默不作声前错半步。

  他整个人气势凛然一变,方才还像一个隐匿在人群中看戏的浪荡世家子,但随着那一小步迈出,无形的杀气和威压如同大片刀风扫过,虽然有几分拙劣且刻意的虚张声势,但也刺得这群平时至多不过在黑巷里斗殴抢劫的流民如同朔风砭骨。

  吕归尘看进那个女孩子的眼睛,里面有着似曾相识的倔强和怨毒。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刚才为何鬼使神差走出那一步,因为他很多年前就想这么做了,那时候他还是个孱弱的孩子,来不及在自己的大哥挥出那一剑救下陪伴他长大与他亲如姐弟的女人,可现在他现在学了幼时不敢想象的武艺技巧,手里还握着从下唐工匠用最精湛的技艺千锤百炼出的精铁钢刀。

  什么都变了,又像是什么都未曾改变。

  姬野也跟着吕归尘错身趋前,一手撑着赌桌边缘半身前倾,一手已经移进怀里拔出青鲨示威般扎入桌面。吕归尘出宫时带了刀,而姬野却是却是一直贴身携带吕归尘送他的匕首。姬野抬头冷冷地逼视庄家,这是一屋赌客中面对吕归尘的威压唯一神色不动的人,他不知道吕归尘为什么忽然为这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子出头,按照他的想法这种行为毫无疑问是没必要的,但他永远能极快的领悟自己最好的朋友想做些什么并且配合他的行动。

  “这是在做什么?”姬野抿着嘴唇,从牙缝里冷冷地挤出这几个字。庄家和他对视一眼,别过脸去,俯身拾起刚才中年男人踉跄一步后退时掉到地上的匕首,忽然反手冲着女孩子手背狠狠扎下去。

  匕身将木板刺了个对穿,犹自颤动不休。吕归尘趁着庄家发力松懈的那一刹那闪电般出手,将女孩子拉离桌面。女孩子用左手捂着右手,指缝间血流如注,她依然倔强地咬着下唇一声不哼,目光却紧紧锁着缩在角落的中年男人。

  庄家缓缓拔出扎在木板里的匕首,舔舐去刃上鲜血,以匕尖指向中年男人,“他赌输了,连一条裤子都没剩下,还倒欠了我五个金铢。按着赌坊的规矩一个金铢换一根手指,他的手太难看我不想要,让他用自己女儿的手来抵,他同意了。”

  姬野的眼神再次扫向那个男人时已经多了几分冰冷的鄙夷。女孩子蓄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滴滴滚落,砸在吕归尘手背上。吕归尘一阵慌乱,在怀里胡乱摸索了好久才掏出一方冰锦素帕递过去,那还是他今天离开两枫园时百里煜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小使女红着脸偷偷塞到他袖里的。

  “不就是一只手吗?”姬野的声音冷得像是凝结了三九寒气的冰刃,十六岁的少年以那双墨瞳冷冰冰逼视对方时在气势上毫不输人,“我跟你赌,我赢了你就放他们走。”

  “爽快!”庄家哈哈大笑一拍桌子,“那么如果你输了,再加上你和你那位兄弟各一只右手。”

  “不公平,”吕归尘近乎冷静地沉声反驳,“一换三。就算是我们破坏赌场规矩在先也不该这么明着坑人。”

  “那就再加上我一只右手。”庄家将匕首收到怀里,“你们要比什么?”

  姬野下颌线条绷得僵直,他对赌博一窍不通,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骰子吧。”末了又补充,“就比大小。”

  “好,一言为定。”庄家向骰子桌的方向比了个“请”的手势。


  六。六。六。

  完美的绝大点,三面一模一样的点数在赌坊昏暗的灯光下似乎隐隐泛着荧光。姬野和吕归尘对视一眼,就算他们能投出一模一样的点数也不过是平手。

  如果羽然在他们还有信心一博,可如今……

  庄家将骰盅从赌桌对面推滑而来,堪堪停在桌缘半尺处。骰盅不重,姬野拎在手里却觉得沉甸甸重如生铁,而吕归尘的眼神已经极快地往赌坊四壁的门窗处飘了一圈。他和姬野在街头巷尾逞勇好斗的名声早已远播,再加个诡计百出的羽人女孩简直就是南淮城人见人嫌的存在,可这位赌技高超的外来客并不清楚这一点,事实上姬野和吕归尘在赌桌上并不介意把脸皮丢一边去流氓而坦荡地赖账——如果为所谓信义付出的代价令他们无法承受。

  但是……吕归尘摸上自己手背,女孩子的泪痕未干。赌坊角落处那位懦弱的父亲正用宫里的冰锦给自己女儿近乎讨好的包扎伤口,眼神里满是畏缩、愧疚和小心翼翼、。

  吕归尘看向那对父女的时候觉得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被轻轻揪了起来,缓了几个弹指疼痛才慢慢扩散到整个胸臆,压的他呼吸都被无形的丝线缚住,一息又一息地越发沉重。

  “我来。”吕归尘咬咬牙,下定决心般从姬野手里接过骰盅。姬野略有些诧异,庄家开盅后他第一反应就是随便丢一把后跑路走人,但吕归尘说要来掷骰子,他便把骰盅交给了吕归尘。

  起、摇、落。骰子在盅里翻覆、起落、碰撞、滚动,撞击盅璧发出清脆的噼啪声,吕归尘微微皱着眉头,凝神静气,像是全副心力都凝聚到了那三枚在黑暗中翻滚的骰子上。姬野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侧身后退半步扣住桌子边缘,心里却计划着随时把赌桌掀翻闹出点什么动静方便两人溜之大吉。

  “啪”的一声,骰盅静止在赌桌上。

  此时整个赌坊的人都围在了这张赌桌旁,伴着那一声长响,赌徒们的窃窃私语像是被人一刀斩断,蓦然死寂,唯有吕归尘在这片绝对宁静的风眼中长长吐出一口气。少年细长而骨节分明的五根手指笼在骰盅上,轻而用力地压住盅盖,缓缓揭开。

  这下所有人都惊呆了。

  盅底处已经没有那三枚骰子,准确一点说,是六块骰子碎片。吕归尘在摇盅时用上了他那位神秘老师传授他的切玉劲,用柔力控制三枚骰子间的碰撞摩擦,成功地让它们纷纷从中心碎裂成两块。切玉劲讲究的是用力的技巧,吕归尘在这方面是个极好的学生,一法通百发通,武学之道本就可大可小,再配合上以前羽然念叨的一点千术,终于成功地实践出了他方才计划的方案。

  吕归尘将骰子碎片一枚枚铺在桌面上,两个三点,两个四点,一个一点,一个六点。

  偌大一个赌坊此刻静得有些可怕,良久,庄家抬手缓缓击掌,似乎在赞叹这位少年人的胆气和技巧。

  “佩服佩服。”他开始笑。

  围观的赌客面面相觑。姬野绷紧了肩背随时准备发力,吕归尘又压住了刀柄,没人动也没人多说一句话,一时间仿佛屋里的空气都凝滞了,凝如实质,沉沉压在每个人心上。

  

  

  三、凤凰池

  

  月正中天,月光沿着水面的的每一道褶皱漾开。远远望去,波光粼粼,如同一把碎银洒在水面上。

  夏季是一年中凤凰池游船最多的时刻,一眼望去算不出个确切数目。夜风挟着清凉的水雾幽幽吹过湖面,有纳凉的游客敞开了船篷,舱内的丝竹乐声就这么飘了出来,清凌凌仿佛也蕴着湿气。

  姬野和吕归尘半倚半靠在其间一艘画舫的船舷上,两人都是大汗淋漓四肢脱力,累得不扣住船舷边缘就要滑到甲板上瘫平。船舱深处隐约飘来调笑戏谑的声音,听得两个未经人事的少年隐隐有些尴尬。

  “姬野,你说那些人为什么要追着我们?”吕归尘气喘吁吁地发问。

  “我怎么知道……”姬野一脸晦气,就差在脑门上刻个“衰”字。

  

  吕归尘在赌桌上耍的手段近乎无赖——事实上这个看起来儒雅文弱的蛮族世子全不似东陆士族子弟那般一板一眼恪守贵族的矜持,又或者说,让一个整体混迹在南淮街头喝酒打架的少年矜持守礼才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不管他表面上看起来多么孱弱秀气。

  赌局最后的结果是剑拔弩张之时庄家自断一腕算了结赌债。姬野和吕归尘两人走出赌坊大门时还有几分不可置信——这两位经常在赌桌上赖账的主儿并不知道,对于一个真正的赌徒来说,赌品比身家性命还重要。

  那位赌棍父亲带着他的女儿远远跟在姬野和吕归尘身后,像是准备跟他们道谢又似乎畏惧着什么不敢靠近。姬野被他们不近不远缒着走过三个坊,终于受不住了,转身冷冷地招呼:“你们住哪儿?”

  吕归尘想笑,但看着那条裹在女孩子手上被鲜血染得斑驳可怖的冰锦,最后笑意化成一声长叹。

  两人从今晚行侠仗义的对象家中出来后没走几步就被三四十个手持铁棍的人围堵住。按理说这两人是堂堂下唐武殿都指挥息衍的学生,平时在东宫禁军中也因经常跟那群豪门子弟动手开架而出名,但这些在黑街里混迹的人下手极狠,都是从实战里摸索出来的套路,比起那群公子兵的花拳绣腿难缠得多。两人到最后一边还手一边往凤凰池那个方向跑,甩开那群人后急急忙忙挑了艘即将驶向湖心的画舫高呼“借板子”。画舫往湖心一开,混在一众游船里,那群人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们了。

  南淮城凤凰池的旧俗,未满十五岁的孩子可以免费搭船,到了近岸时帮忙拖船靠岸即可。只是他们跳上船才知道这艘飞檐勾角精致奢华的画舫好巧不巧正是娼门游乐之处。两个未经人事的少年实在没勇气混到舱里去偷看嫖客和妓女调笑调情的场景,只好待在甲板上吹风望月,等着画舫靠岸。

  “连是些什么人都不知道……”姬野嘀咕。

  他并不知道吕归尘今天的行为犯了赌场的大忌。一个赌坊总要弄些噱头吸引赌客前来,比如一个名声远播的赌术好手。况且庄家在赌桌上赢得越多、赌坊的抽头也越大。赌场老板辛辛苦苦挖来这么个人才雇他在自家赌坊扬名吸引赌客,却被吕归尘一个莫名其妙的赌局逼得失了右手,愤恨之下就寻了一群黑街混混准备给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孩子一个好看。

  

  湖边堤岸下有人结伴放河灯,这也是南淮的旧俗了,求财的、求平安的、求姻缘的,男男女女的祈愿声隔着袅袅波光融成一片。水面上漂浮跳动着万千点火光,和同样跃动不歇的万千月影间杂一处,顺着夜风从舟舫交错的间隙中缓缓飘过。

  姬野和吕归尘肩并肩趴在船舷上迎风眺望,两人都不是喜欢说话的性子,和羽然在一起时总是羽族女孩叽叽喳喳两个男孩子或走神或认真地听着,而两人单独相处时就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倒也并不尴尬,反而有一种熟悉异常的默契。

  吕归尘抬头看着头顶一泓圆月。明月的星辰之力在十五的夜晚高涨,月色如洗,把夜间的薄云边缘映衬地格外脆而剔透。星光明煌,凤凰池的水面像是一面镜子,苍穹上每一颗星辰都对应着湖面上每一盏河灯。

  “果然是一样的啊……”吕归尘喃喃自语。

  他想着自己刚来东陆时感叹原来盘鞑天神给了东陆和北陆同一个月亮,这样真好,即使相隔千里也能跟阿爸阿妈永远眺望同一轮明月。现在他当然不会再有这种傻乎乎的感叹,但还是忍不住去想象天拓海峡的北岸、无边无际的草原上、同一片月色下自己的亲人在做些什么。

  于是他从腰间拿出随身携带的短笛。曲子是苏玛教他的,曲调转圜处不算太复杂,却在夜风里千回百转漫漫散开,又从四面八方层层卷积迤逦而来,像是风中盘桓辗转永不落地的飞蓬。

  姬野愣楞地听着,忽然开口:“阿苏勒,你说现在的人是不是都那么可怜?”

  笛声停下了,吕归尘一时没太明白姬野想说什么。他把短笛拢到袖子里,摩挲过宽袍大袖里中的夹层内衬时愣了一瞬。

  之前他收在袖子里的木牌不见了。

  大概是一路狂奔时弄掉了吧,那么个小物件。吕归尘闷闷地想。姬野却没注意到身边少年的脸色黯然,往后一仰整个人直接躺在了甲板上,双手垫着后脑勺,自顾自接着说:“卖一个儿子出去只能得三个金铢,卖一个女儿进青楼也不过五斗米。家里的地被毁了,千里迢迢进了南淮城却找不到事做,只能在赌桌上压上自己的命。”

  他说的是方才那对父女告诉他的事情,他自然知道南淮城自然不是文人诗歌唱和中的那般繁华太平全无阴影,但他到底还是贵族后裔,纵然家道中落也衣食无忧,亲身接触在乱世中苦苦煎熬的流民后,说心里没几分滋味那是骗人的。

  吕归尘一声长叹:“‘乱世之中,斗升之民最苦。是以大丈夫当提三尺剑以安天下,解民于倒悬。’昨天我看书里这么说的,大概就是这么个道理吧。”

  “什么书?”姬野来了兴致,支起上半身借着月色看向吕归尘。这句话他没在书里读过。吕归尘的市井小说全是从他手里借去的,但过他手的小说话本少说也被他翻来覆去读个三五遍才还回书坊,原因无它,此君一贯囊中羞涩,从书坊里花钱租来的书多看一遍就觉得自己多省了一笔钱。

  “《惊龙全传》,你不喜欢的那本。不过还是比路夫子的书好看多了。”吕归尘的评价很是诚恳,但是如果让路夫子听见估计又要吹胡子瞪眼好一会儿。“其实那句话还跟你有关呢,书里说这句话是姬家的先祖说来劝蔷薇皇帝起兵的。”

  “是么。”姬野的目光落到水波中明明灭灭的万千残灯上,又像是透过火光沉入深不可及的湖底,“解民倒悬?能活下去就不错了。”

  “不谈这个了。”姬野挥挥手,“你猜有没有人在这里藏酒?”

  “酒?”吕归尘一愣,然后笑了起来,“大概会有吧。”

  

  后来两人真的摸进了甲板下放酒的杂物舱,小厮侍女都在大厅招呼客人,没人注意到这两个搭船还要顺手牵羊的小贼,于是他们拎着两坛没开封的陈酿又悄无声息溜回甲板上。一掀开泥封,醇香的气息就迫不及的地飘了出来。

  “好酒!”姬野大喜。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没一会儿酒坛就空了。姬野将自己手里的空坛用力掷远,正好砸灭了一盏飘过的河灯。空坛在水面起起落落,漾出一圈圈浮着细碎火光的涟漪。

  吕归尘也学着姬野用力一掷,但他的坛子口正好朝下,空坛在水面打了几个转,灌满了水就笔笔直地沉了下去。两人对视一眼,没来由得同时放声大笑起来。

  少年人的喜悦便是如此的稚嫩可笑不问情由。

  “姬野。”

  “嗯?”

  “我有个东西掉了。”

  “什么东西?”

  “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还是觉得有点可惜。”

  “那就以后回来找吧。”

  “嗯,以后来凤凰池找吧。”

  接下来的话就再听不见了。月白风清,三千灯火起起落落映衬着天上星火明煌,此刻乱世的一切酷烈都与这两个年轻人无关,他们在凉如水的夜风中交换着一个酒意熏然的吻,把那些不属于十六岁少年的烦恼彻底抛到了脑后。

  

  

  尾声

  

  青阳的大君从梦中醒来。

  他有些吃力地按着自己额头,想着自己或许是真的老了,居然可以在梦里回到那个早就不属于自己的城市,去寻找一段已经跟自己无关的往事。

  那块木牌最后也不知道丢在了哪里,如同他支离破碎的回忆。

  北都城内的秋风凛冽如刀,贴着枯黄的草根干裂的地面一下下刮过,偶尔掀开厚重的棉账帘门,蹿进金账翻动账中几案上那本卷边泛黄的旧书。

  那是很多年前东陆史官编撰的《燮河汉书》中的风物志一卷。它起草于神武三年,同样是那一年,大燮的神武王和青阳的大君在唐兀关缔结了一个谜团重重的盟约。但无论后世的历史学家如何尝试从史书中寻觅前因后果来解释两位雄主当时完全不合常理的行为。结果只有一个,无比明确,这两位据说幼年相识的君王从那一年起再未相见,只有军队和国书来往于天拓海峡两岸。

  书页哗哗作响,最后堪堪停在南淮城志那一页上。大燮的史官,或者说曾经的燮王,用了几乎可以算得上粉饰骷髅的文字来修饰那座城池:

  “南淮者,人间之胜境。无饥馑灾荒之属,里巷中常闻笑声,灯火彻夜夏不闭户,唯少年顽皮,是为一害……每春来之际,辄有窃花者、弹雀者、钓鱼者……”

  

  红尘三千,不过是浮生一梦。

  


  END

24 May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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